那年,我六歲,該是讀幼稚園大班的年紀。

那天,是星期天,天氣好得令人受不了,藍藍的天裡,幾抺白雲,燦燦的陽光照得屋瓦發亮。

我騎著三輪車,載著小我一歲半的弟弟,來到大廟前的廣場。天氣好嘛,暖暖的陽光一掃春雨綿綿的溼與冷,小朋友們早已忍不住初夏陽光的誘惑,偷偷脫下外套,小野人似的在廣場上奔跑。

小光和小照蹲在廟門口打彈珠,噼啪噼啪的撞擊聲此起彼落,這表示有人正以王者之姿,囊收所有的彈珠,不用說,那人一定是小照。

我載著弟弟在廣場上繞圈子,一圈一圈又一圈。

突然,阿蓮、小君和小芬急急的跑了過來。

「快!」阿蓮邊喘著氣邊喊:「快來!」

我丟下三輪車,拉著弟弟跑去,小光、小照,還有阿宏也放下彈珠,往阿蓮那兒跑去。

「什麼事?」

「快來看!」我們跟著阿蓮跑到戲棚下,順著阿蓮的小指頭瞧去,看見地上可憐兮兮的躺著一隻小燕子。

「啊!是一隻鳥!」阿宏首先嚷了起來。

「笨蛋!那是燕子啦!」小君起嘴,眼瞪著阿宏,「什麼一隻鳥。」

「燕子就是鳥啊!」阿宏也不甘示弱的回了小君一眼。

「燕子就是燕子嘛!不然,幹嘛取名叫燕子?燕子是鳥,麻雀是鳥,白頭翁也是鳥,那就分不清了呀!」

「別吵了!」我走近燕子,蹲下身,「還活著嗎?」

「不知道!」小芬說;「我們剛剛蹲在這裡看好久了,他都一動也不動的。」

「笨!」小照翻了翻白眼,蹲了下來,所有的小朋友也都蹲了下來,「當然死了呀,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的,如果不是死了,難道是牠還會曬太陽睡午覺啊?!」

「怎麼辦?好可憐耶!」阿蓮說著拿一雙同情的眼睛望著一動也不動的燕子。

「把牠埋起來吧!」小照順手拾了一枝細枝,撥了撥燕子。

「怎麼埋?」小君說。

「用土埋呀!笨!」小照翻了翻白眼,「人死了都要用土埋起來的,去年我阿公死的時候,也是用土埋起來的。」

「老師說不能說『死』,要說『逝世』。」小芬板起了臉,義正辭嚴,神色凜然的。「你應該對你的阿公尊敬一點。」

「死了就死了嘛!什麼『四四五五』的,你們女人真麻煩!」小照是標準的沙文主義者,動不動就你們女人你們女人的擺大男人架子,要是那天他興致好,和我們玩家家酒,他一定都要求要演飯來張口茶來伸手下班看報紙的爸爸。

「你們很吵耶!」阿蓮被他們兩人吵得不耐煩了,連忙出聲制止,「遇到這麼可憐的事,你們還有心情吵架,你們有沒有同情心啊?」

「就是啊!這個燕子躺在地上這麼久,你們不先幫幫牠,還在邊吵,燕子一定很難過!」小君說。

「牠已經死了!」對於小君的說法,小照很不以為然,「你以為牠會傷心流眼淚啊?!」

「別吵了,快想想怎麼辦吧!」如果不出聲阻止他們,這幾個人一定要抬槓太陽下山,「小照!這裡只有你知道怎麼埋牠。」

小照得意的揚起頭,是的,這裡只有他有經驗,見證過葬禮是怎麼一回事。

「小光去找一枝竹子來挖土。」

小光找來一枝竹子,小照就在燕子身旁始挖洞,但是土太硬太結實,挖半天只挖掉薄薄的一層土,還挖斷了竹子。小君又找來了一支小竹子幫忙,阿蓮還拿下髮夾也幫忙挖,好不容易挖了一個小洞,於是我們七手八腳把燕子推進洞裡,並把剛才挖起來的泥土覆蓋在燕子身上,但是洞太小泥土太少,燕子在泥土中還若隱若現的。

「這樣可以嗎?還看得見羽毛耶!」

「嘖!真糟糕!」小照叉著手,一張臉皺得包子似的。突然,他想起什麼似的眼睛亮了起來,「那邊花盆裡有土,阿宏你去挖一點來。」

「可以嗎?」阿宏遲疑著,「會不會被廟公爺爺罵啊?」

「不會啦!我們是在做好事耶!快點去!」

阿宏不太情願,但還是去了,一邊挖一雙眼睛還一邊看著廟門口,就怕廟公爺爺會拿著竹掃把出來趕人。

不久,燕子終於埋起來了,小小的土堆下,是長眠的燕子。

「好了!」小照拍了拍手中的泥土,「啊?!還少一個墓埤。」

張望了一會兒,小照找來一塊扁平的石頭,並且把石頭放在小土堆前。

「我知道了!」阿蓮說,「我在電視上看過了,石頭上還要寫名字對不對?」

「對對對!我也看到了。」小君也說,「上次看楚留香,蘇蓉蓉死了,楚留香在她的墓埤上寫愛妻蘇蓉蓉『積』墓。我媽媽說的。」

「是嗎?」對於小君的說法,大家都有點懷疑,「什麼是愛七?為什麼是積木?」

「我媽媽說,愛妻就是他最愛的老婆。可是我沒有問我媽媽為什麼是積木耶!」

「蘇蓉蓉和楚留香有結婚嗎?」

「沒有吧!」

「那怎麼是愛妻呢?」

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,大半天沒有個結論。

「不管啦!我們就寫愛鳥燕子積木好了!」阿蓮為大家的爭論做了一個結論。

「誰來寫?」小照問。

「我不會。」小君趕緊表態。

「我也不會。」阿宏和小芬也搖搖頭。

「皮皮啦!」阿蓮說,「只有皮皮會寫字。」

討厭!又叫我皮皮,最討厭人家叫我皮皮了。第一,我一點也不頑皮;第二,皮皮根本就是狗的名字。更何況,我又沒有看過楚留香,怎麼叫我寫咧?而且還有那麼多的難字。

「沒關係啦!有寫總比沒寫好啊!」

臭小照,臭阿蓮,每次都給我出這種難題。算了,不會的寫注音吧。

於是,在眾人七嘴八舌討論下,我用碎瓦片在石頭上努力的寫了幾個字。



ㄞˋ鳥燕子ㄐㄧ木



「是這樣嗎?」我問,「可是我還是不懂,燕子和積木有什麼關係?」

「不曉得。」被我這麼一問,大家都愣住了,為什麼是積木呢?

「大概是因為墳墓和積木一樣,是堆出來的,所以也叫積木吧!」

我們點點頭,似懂非懂的,但管它的,總之,燕子的墳墓完成了。

「啊!還要拜拜!」就在我們以為事情都辦妥的時候,小照想起了這件大事。

「拜拜?」

「對呀!還要用跪著用香拜拜!!」

「啊!可是我媽說男人膝下有黃金不能隨便跪欸!」阿宏說。

「欸!那不一樣啦。燕子這輩子也只死這一次,跪一下有什麼關係!有沒有愛心啊!?」小照說。說是愛心,其實我覺得他是因為意見受到質疑拉不下臉才會這麼說的。

「就是啊!」阿蓮說,「而且我從來也沒看過你膝蓋下有什麼黃金的!」

「就是啊!」小君說,「不要再囉哩八嗦!趕快去拿香來啦!」

「香?我們哪有香啊!」

「阿宏你家不是有佛堂,應該有香吧!」

「不行!隨便拿香出來會被我媽罵」阿宏拼命搖頭,要我也會搖頭,阿宏的媽媽一開罵,那是街頭傳到街尾的音量,少林功夫獅吼功也不過如此。

「那怎麼辦?」

大夥你一言我一句的討論,不知道上哪去找香給燕子拜拜,但眼尖的小照總在這種時刻解決常人所不能解決的問題。

「有了!」他快速的奔向戲棚,在牆角拾了幾枝香腳。「這個就可以了吧?」

坦白說,有時候我挺佩服他這種創意的,雖然我常覺得他是個不太用腦子的單細胞生物,但當他想動腦子的時候,的確是可以變得出辦法來的。

於是,我們一人一柱香腳,依照小照的指示,一夥人跪在燕子的墳前拜上幾拜,並且很夠意思的眨巴著眼睛,想擠出幾滴眼淚。小君說她跟燕子不熟沒有感情,哭不出來,但還是硬擠了兩滴水,小照則是用手指沾了口水往臉上抺出兩行清淚。最厲害的是阿蓮,學孝女白琴驚天動地的哀嚎了幾聲,雖然沒眼淚,但那幾聲夠悲夠響亮的哭腔,足以給初次見面的燕子做足了面子。現在想想,如果當時燕子地下有知,應該能含笑九泉之下吧?

燕子的大事辦好了,我們跑回廟前,繼續剛剛的遊戲:小照贏走了男生口袋裡所有的彈珠,再把一部分彈珠借給小光和阿宏,繼續玩,繼續贏,繼續借。阿蓮小芬小君在小樹下擺起了家家酒,我則騎著三輪車,載著弟弟,一圈又一圈。

天輕輕,風暖暖,靜靜的初夏午后,大廟前是瑯瑯的笑聲叫聲彈珠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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